日本历史学家川本芳昭以“中华的崩溃与扩大”来概括他心目中的魏晋南北朝。美学家、哲学家宗白华曾言:“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、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。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、极解放、最富于智慧、最浓郁热情的一个时代”。的确,在这个荒唐而美丽的时代,权力频繁更迭,战火绵延不断,硝烟中锻造出了“风骨”,给中国文化人留下了最为神往的艺术精神栖息地,散发出最为独特别致的中式优雅——魏晋风度。
穿越去,魏王世子曹丕正带领一众文人一起学着驴叫为离世的“建安七子”中的王粲送别。在“情”和“礼”字的位置前后中,无需度量,“礼”字让位“情”字,可谓用情至深。
灵堂上来了一位陌生男子,扶着棺椁大哭哀悼后,扬长而去,没有什么花边新闻,阮籍只是为了哭别如花朵般凋零消逝的生命。
酒后的刘伶裸奔在屋内,且讽人“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裈衣,诸君何为入我裈中”。苦难的时代,人性“我”得以完全释放,“宁作我”响彻天地间。率真是纯净心灵的魏晋人肆意酣畅后从骨子里散发出的,也是其独有的风度。这一时期最推崇美男文化。的确也盛产出了高标准,极有“容止”之士。
当《兰陵王入阵曲》飘来时。“邙山大捷”的欢呼声中,是身披铠甲、手持神器,鬼魅般恐怖面具下让北周人闻风丧胆的北齐战神——中国古代“四美”之一的兰陵王高长恭驰骋而来。他以其人格魅力让胡太后赐给他的杀手妃子张香香倒戈于他,让洛阳城太守派来暗杀他的杀手成为他的义子。“国事就是家事,我没想那么多”十三颗字的回答,他的人生被皇帝高纬永远定格在了33岁。他是北齐暗夜里最明亮的一束光,也是北齐垃圾场里开出的最为鲜艳的一朵玫瑰。
当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市街经过,你可别以为上座美女。这车上坐的是成语中“貌若潘安的”潘安,亦或是“朗朗如日月之入怀”的夏侯玄,“唯丘壑独存”的庾亮,或是“轩轩如朝霞举”的司马昱……在衣冠南渡的晋朝,听说玄学家“玉人”卫玠的车子要来建康时,建康人民久闻美名,万人空巷前来观看,历史上就有了“看杀卫玠”的典故。
魏晋时代,“容止”优雅的名士,是对其容貌、才情、内在修养的综合考量,也或许是当时的人崇尚自然主义与个性风格交相辉映的结果。
魏晋人爱竹,王子猷曾感叹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,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《种竹斋》诗:“吾爱王子猷,借斋也种竹”。种竹的人多了,就有了竹林,有了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的竹林七贤。竹林里,喜欢写绝交书的嵇康正豪饮清谈,抚琴、高歌,见者叹日:“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”,或云:“萧萧如松下风高尔徐引”。山涛云:“季叔夜之为人也,岩岩如孤松之独立,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”。而当历史的天际映出一片血红时,《广陵散》的琴声不再,竹林,从此也安静。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的山涛将嵇康儿子嵇绍视为己出,抚养成人并举荐为官,“嵇绍不孤”。
魏晋人的交友哲学从来追求的不是外在形式,而在于心灵深处的共鸣。“闻得素心人,乐于数晨夕”。“素心”是对精神纯粹性的向往。“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”,率真天性的魏晋人无需刻意经营,便自然流露出一种与人天然的契合,在清风、明月、瑶林、玉树、游云、松风中,遗世独立。
冯友兰说:“风流是一种人格美”。聚集在贵族沙龙式高雅艺术活动中的玄学清谈名士何晏、王弼、钟会、王衍卫玠……清谈正浓,他们以《周易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为主要探索对象,发表自己的观点,群星璀璨了二百年。也是公元353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郊游日。这一日,阳光明媚,惠风和畅,自然天成。这里“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”,“清流急湍,映带左右”。这里没有世俗的丝竹管弦,“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”。这一日,名士42人,诗意的栖息在兰亭,流觞曲水,即兴赋诗,“书圣”在江南青山绿水间创造出了艺术上品,天下第一行书《兰亭序》。满纸仙气、一生美名的王羲之,《世说新语.容止》是这样记载的:“飘如游云,矫若惊龙”。是外貌,也是兼具书发神韵的赞誉。而被谭伯鹰先生说的:“出于醉笔,最富天真”的真迹《兰亭序》,最终因唐太宗李世民爱之切,带进了他的昭陵。只是让太宗皇帝没想到的是,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盗墓贼、耀州节度使温韬盗了他的墓,从此《兰亭序》也人间消失了。而序中的“悲夫!故列叙时人,寻其所述,随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”这一段字里行间的味道要读懂时,也是到了自叹光阴匆匆之不复返的时候了。
永和年间的兰亭之会,既是一种艺术活动,更是玄学人格在大自然中的完美展示。有这段且乐当下的美好时光,王羲之的整个生命也是丰富的。“我卒当以乐死”,这是王羲之自己的感慨。
有着诗心魅力人格的魏晋人,风神潇洒,风姿特秀,他们注重一个人应该怎样返回自己的心灵,自己欣赏自己的性情,终其一生追求的是“诗与远方”。五柳先生陶渊明便是其中一位。他的岁月,是一首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田园饮酒诗。诗里,袒露着先生的性情世界与内心独白,有的是清心寡欲的悠闲和物我两忘的境界里暗含哲理的人生大智慧。
公元220年——589年的三国两晋南北朝,犹如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,展示着封建国家的分裂与统一、动荡与繁荣。文化的交融,成为这一时期最为亮丽的风景线。
历史上文才出众的一家人不少,有“三苏”“三曹”,但南北朝时期的“四萧”梁武帝萧衍、太子萧统、梁简帝萧纲、梁元帝萧绎也完全可以与之匹敌。萧衍经史典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宫体诗的鼻祖萧纲还组织编撰了诗歌总集《玉台新咏》,萧绎独立完成了代表作《金楼子》可与《吕氏春秋》《淮南子》匹敌。而才华横溢、惊才绝艳只活了三十年的萧统,用一段凄美的爱情成就了王维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,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”诗。这一枚从纸上活过来的红豆,穿越千年,也不知道湿润了多少有情人的眼晴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随着玄学清谈盛行,主流的儒家思想受到强烈冲击,处在这一时期的女性社会地位也呈阶段性提升,再婚常态化。
深宫之内,门掩黄昏,顶着名门望族“泰山羊氏”光环,盛装的羊献容羊皇后正落寂的坐在庭院里瞅着满地落花。此时,她已经是五立五废了。她是那位“何不食肉糜”的西晋皇帝司马衷的第二任皇后。本该如落花般凋零的她,却在前赵大将刘曜看到她的第一眼起,幸福开启。之后,她得到命运的厚待。做了从大将变为皇帝的刘曜的皇后,幸福到了极致。“献容幸乱,居辱疑荣”又能怎样呢!
“妖姬脸似花含露,玉树流光照后庭”,《玉树后庭花》的名曲音乐声中,六朝第一美人张丽华正坐在陈后主腿上,共商国事。惊为天人的美貌、超人的记忆、争气的肚子、还不跋扈的性格,使他“三千宠爱于一身”。而沉浸在灯红酒绿、莺歌燕舞淫词艳曲中的陈后主,却没有听到薄雾笼罩的寒江之上,隋朝二皇子杨广领兵渡江的划船声。被隋军从井里搜出的张丽华,尽管从杨广炙热的眼神中读懂了“再婚”,但她的确没有献文皇后羊献容的好运气,只能听着高颎送的“陈国妲己”名号的苦笑声中,迎接了自己的宿命。
“山阴道上桂花初,王谢风流满晋书”,装了谢家书房气度,有“咏絮之才”的东晋第一才女、东晋第一白富美的谢道韫嫁给士族名门望族子弟王凝之后,并没有觉得婚姻幸福。但她没有选择离婚,只是自己做主,重新定义了人生。她隔着帘幕参与王献之组织的玄学清谈辩论,并一战成名。当“孙恩之乱”爆发后,她的一句:“事在王门,何关他族”,硬是让孙恩柔软的铁心,杀刀停在了半空。余生。他归隐在会稽的山水之静中。
时光荏苒,当唐朝诗人杜牧经过金谷园遗迹时,“金谷二十四友”的墨香还在,那位钱多得无处安放的石崇,在《金谷时序》中写的“感性命之不永,惧凋落之无期”的句子从遥远历史天空中飘来时,缀以珍珠玛瑙琥珀象牙的崇倚楼上跳下的绿珠,还能再吹奏一曲《明君》吗?
“繁华事散逐香尘,流水无情草自春”,香尘飘去,云烟过眼,金谷流水在,春草还生。只是那魏晋南北朝的人和事如梦般,了无痕迹了。
历经300多年字字带血的乱世之后,迎来的是诗情时代——如牡丹绽放的大唐盛世。